谁说祊邑不在费城
祊邑,也作祊城,其大致位置,在今天的费城南关,颜真卿公园一带,东临祊河。北宋《太平寰宇记》记载:“今县之外城,即古祊城。”《光绪费县志》记载:“县城在古祊城北。”《费邑古迹考》也说:“古祊城遗址,即今县治外城。”
祊邑的得名由来,可以追溯到东汉时期。《后汉书·志第二十一》记载:“费侯国,故属东海,有祊亭。”这个“祊亭”,最初是个祭祀的场所。后来,人们依亭建邑,取名“祊邑”,也称作“祊城”。
费县老城区的东侧有条河流,名叫“祊河”。用“祊”这个生僻字作为水名,也与古老的祊邑有关系。《光绪费县志·古迹》说:“惟治东之水,土名祊河,当因祊邑得名。”河边有个古老的祊邑,水名“祊河”也就不足为奇了。
县志说“土名祊河”,表示费城的土著居民都是称呼这条河流为“祊河”。生僻的“祊”字出于普通百姓之口,足以见得“祊河”这个名字影响之深远。
不只百姓称之为“祊河”,官方也认可“祊河”这个地名。早在北宋元佑七年(1092年),费县在城东为颜真卿新建鲁公庙,知县杨元永聘请左承义郎、尚书职方员外郎曹辅撰写了《唐鲁郡颜文忠公新庙记》碑文,文中就有:“其十一世孙安上者,祈自出缗钱,买地祊河之东,以徙置之。”这是“祊河”这个地名第一次出现在史籍中。
明代《万历兖州府志》,也把流经费城的这段河流明确地标注为“祊河”,更是有力的证据。
以上所引述的这些史料,都是“祊邑在费城”的有力证据。对此,史上从未有人表达过怀疑。
可是,近年来,情况似乎变了,有人对“祊邑在费城”之说提出了质疑。
临沂博物馆的研究员李玉亭先生,籍贯费县,是一位考古专家。他在《蒙山为先秦帝王所封禅的泰山》一文中认为,祊城不在今天的费城,而是在费县探沂镇许由城。他的主要依据,是当代语言学家杨伯峻在《春秋左传注·隐公八年》里的一段按语:“祊,郑祀泰山之邑,在今山东费县东约三十七里处。”李玉亭先生据此得出结论:“由此可知,‘祊’应是今费县探沂镇东北的许由城,此城北之河现仍名祊河,当以此城为名。”
最近有一篇题为《“郑伯使宛来归祊”的祊邑在何方?——祊邑考辨》的文章,刊登在《沂蒙文化》2016年第4期。作者王如良,是土生土长的费县人,对费县的历史文化深有研究。他这篇专门探讨祊邑位置的文章,最终的结论是:“祊城并非是今费县城南关,而是今费县城东37公里处的祊河沿岸。”他的主要论点,归纳起来有两条:一是祊邑的规模,最低也要周3里以上,今费县城南邻根本没有安城的地方;二是曹辅说费县城东水为祊河乃是“错笔”。
这两位文史学者,都是费县人,都对家乡有着很深的感情,才会关注费县的历史文化,才会动脑子、下力气撰写文章。但是,要想推翻“祊邑在费城”这个持续了几千年的历史定论,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必须拿出令人信服的有力证据。这种推翻性的证据,不外乎两个方面:或者是在史籍中发现了更权威的古代文字记载,或者是在地下考古中发掘出了有价值的实物。
李玉亭先生的论断,不是他自己有了新的发现,而是引述了杨伯峻先生的观点。
杨伯峻(1909-1992),湖南省长沙市人,著名语言学家。193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后来历任中学教员、冯玉祥将军研究室成员、广东中山大学讲师、湖南《民主报》社社长、湖南省政治协商会议秘书处处长、中共湖南省委统战部办公室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兰州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华书局编辑、中国语言学会理事等。
作为一名语言学家,杨伯峻先生在语言文字领域的贡献,一是体现在古汉语语法和虚词的研究方面,主要著作有《中国文法语文通解》、《文言语法》、《文言文法》、《文言虚词》、《古汉语虚词》、《春秋左传词典》等。二是体现在古籍的整理、注释和译注方面,主要著作有《列子集解》、《论语译注》、《孟子译注》、《春秋左传注》等。
杨伯峻先生关于祊邑的论述,出自他的《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一书,请看李玉亭先生文章中的引述:
关于“祊”,《春秋左传·隐公八年》杨伯峻注九:“祊”,《公羊》、《谷梁》及《汉书五行志》引俱作“邴”。方与丙,古音同属邦母,阳韵。故从方之“祊”与从丙之“邴”,可得通假。
关于祊的地望,《左传·隐公八年》:“三月使宛来归祊。”注曰:“祊,郑祀泰山之邑。在琅玡费县东南。”此为晋人杜预所释。此处的“琅玡费县”是指在今县治西北25里的鄪城。杨伯峻认为:“祊,郑祀泰山之邑,在今山东费县东约三十七里处。”由此可知“祊”应是今费县探沂镇东北的许由城,此城北之河现仍名祊河,当以此城得名。
仅凭着杨伯峻先生的这些论述,李玉亭先生就推翻了“祊邑在费城”的历史定论。
杜预所处的西晋时期,费县的县治还没有迁到今天的费城,而是在古鄪城,也就是今天的费县上冶镇西毕城、古城村一带。古鄪城在今天的费城西北25里,也就是费城在古鄪城的东南25里。杜预说祊邑“在琅玡费县东南”,指的是古鄪城东南的费城,难道有什么错误吗?为什么一定要推翻“祊邑在费城”之说,硬说是许由城呢?
杨伯峻先生是著名的语言学家,但不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他并没有到费县进行实地考察,只是以文字考证文字,很难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王如良先生的论断,与李玉亭先生的看法大致相似,也是认为祊邑不在费城,而是在探沂镇的许由城。他的文章中,有两个与众不同的观点:一是祊邑的规模,最低也要周3里以上,今费县城南邻根本没有安城的地方;二是曹辅说费县城东水为祊河乃是“错笔”。且让我们逐条分析。
王如良先生说祊邑的规模“最低也要周3里以上”,不知有何根据。《左传·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那段文字中,郑国大夫祭仲这样谈论过城邑的规模:“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翻译成白话是:“都城周长超过三百丈,就会成为国家的祸害。按照先王传下的制度,大的都城面积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型的都城不能超过国都的五分之一,小型的都城不能超过国都的九分之一。”可见,春秋时期,对于城邑的规模,只规定了上限,并没有规定下限。
在费县考古发现的古遗址中,有多处城邑。防城故城遗址,城垣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周长1400米。许由城遗址,城垣南北400米,东西300米,周长1400米。都达不到“周3里”,也就是周长1500米的要求。古鄪城遗址,是鄪国的都城,规模要大得多,城垣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南墙、北墙都是875米,东墙2150米,西墙2350米,周长6250米。
就以周长1500米的标准来看,也不能断言“今费县城南邻根本没有安城的地方”。按照《太平寰宇记》“今县之外城,即古祊城”的记载,费县城内的自由路以南的区域,就是外城,也就是古祊城的位置。从自由路向南,直到银光集团大门口,南北长度约有800多米;从郭家园向东,直到祊河岸边,东西长度也有800多米。偌大的一片地方,怎么能说安不下一个城邑呢?
我接触过费县的几位“老文化人”,他们都说祊邑就在费城。费县博物馆馆长潘振华,是考古专家,他站在专业的角度,凭借专业学识,坚信不疑地认为祊邑就在费城南关。费县文化馆副研究馆员张广一(也是费县美术家协会主席),自幼生长在费城,他也认为祊邑就在费城南关。据他讲,他小时候到郭家园一带玩耍,曾经在今天的银光集团东侧的地坝子上,捡到很多陶罐和瓦片。可惜文物部门没有及时进行考古挖掘,现已难觅踪迹。
至于曹辅说费县城东水为祊河乃是“错笔”的说法,更是毫无根据的臆测,难以站得住脚。古人刻碑都是非常慎重的,轻易不会出现“错笔”。
曹辅(1069-1127),字载德,北宋南剑州沙县(今属福建)人。他撰写《唐鲁郡颜文忠公新庙记》的时候,只有33岁,是兵部职方司的一名郎官。他是福建人,没有到过费县任职,撰写这篇碑文,是受好友、费县知县杨元永所托。文中的“买地祊河之东”等语,当然是杨元永告诉他的,不然他哪会知道有个祊河。杨元永作为费县的知县,肯定不会把县治的水名也弄错。他知道“祊河”这一水名,当然也是因为“土名祊河”。
曹辅写完碑文,送到费县之后,杨元永等人必然会认真审阅一番,然后一笔一划精心镌刻在石碑上,多个环节层层把关,绝不会出现错字。笼统地说“曹辅错误论断今费县城东水为祊河”,具体依据何在呢?我们不能因为古人的说法与今人的观点不一致,就斥之为“错笔”。
祊邑的位置究竟在何处,不是不可以探讨。要想推翻“祊邑在费城”之说,必须拿出足够的证据,必须把《太平寰宇记》、《万历兖州府志》、《光绪费县志》、《费邑古迹考》的历史定论逐一驳倒,别人才信服。
质疑祊邑不在费城,证据不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