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在成都,十九年了。有时我也惊讶,竟然十九年了。而故乡南充留住我的时间,也不过十九年。
记得读中师三年级那年,我在《全国中学优秀作文选》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散文《19岁,通向讲台的路》。我以为19岁要去当个小学语文老师,结果一封大学保送录取通知书把我送到了成都。
那时成达铁路还未开通,成南高速公路还未开工。亲人带我赶了八个多小时的中巴车,一路颠簸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从此,我和成都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这是我和成都的一个神秘的默契。
至今,我还记得1998年第一次去杜甫草堂的情景:秋风像个魔术师,一瞬间就把白云变成黑云。丝线般的雨,一针一线把石板缝得密密麻麻,也把每一寸花草绣得锃亮。在杜甫故居前,我不再担心秋风,会把茅屋第二次刮破。因为阳光只是暂时囚禁于袖口,仿佛天空一挥手,就能把晴朗和温暖释放出来。
不由自主地爱上草堂。
这是我和草堂的一段神奇的缘分。
要是在春天,鲜花随时都在指路,带我抵达草堂的每个诗意角落。尤其是盛夏,来这里避暑,别有一番闹中取静的惬意。而在秋天、冬天,满地红叶与白雪,是我用之不竭的意境。于是一年四季,这里像块磁铁,把我牢牢吸住。要么独步茅屋,要么群游江村,要么就在大雅堂杜甫塑像下发发呆。
尤其是2014年恢复诗歌创作以来。几乎每个周末,我都要来草堂,用新鲜的词语写生,用陌生的诗句去描绘我心中的草堂国画。一开始,我想延续《金沙物语》的路,写一本《草堂物语》。因为草堂2001年发掘唐代遗址文物,作为当时的文化记者,我每天都会来此报到、报道。那些极具乡土气息的文物,不仅能让我触摸到杜甫在唐朝手持的余温,也很容易带我回到童年的乡村记忆里。
面对围棋子,“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杜甫《江村》这个句子,冲击着我的脑电波,立即孵化出了我的新诗句:“它一落地,便不再关心浣花溪水/抱着茅屋抵达何方。杜甫手持的余温/已深埋两米之下//泥土里到底还有多少诗歌/没有挖掘出来?”
面对瓷碗,“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杜甫《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这句古诗,又给我的想象力插上翅膀,“不要去碗里扫雪惊醒在枝头做梦的鸟/提前飞舞的蜡梅已在风中/稳住了身子。一阵暗香,足够/擦亮我们共同的异乡”。
看着面目沧桑的双耳壶,我联想去年清明节陪父亲回乡扫墓,发现故乡大片土地因为乡里人外出打工而荒芜,我的手指冰凉,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如今,一大片土地丧失了生育能力/我努力种下去的乡愁/也是一大片。”
除了《故乡愁》章节提及的三件文物,《丹青引》章节,我更试图在杜甫诗句里来回奔跑出自己挥之不去的乡愁。而在茅屋、柴门、花径、水槛、水竹居、工部祠、大雅堂、一览亭、唐亭台,这些草堂景点,我情不自禁会走神,从杜甫的诗句中返回唐朝,分不清自己和杜甫。更多时候,我用的语言是马鸣、鸟语和万物之言,不局限于《金沙物语》单纯让文物开口说话。“要是和浣花溪的流水一起长吟/你的《江亭》和《野望》,水边芳草/会抬头逼近蓝天,逼近你的长吁短叹//逼近一个相隔千年的憔悴身影/即使人在天涯,一把咫尺可量/萧萧落花的随意。”在《春风扫》章节,很多是我在草堂行吟的影子,比如在唐亭台,踏上古砖,读杜甫的诗,读他远去的身影,我用的语言就是马鸣。
在诗歌回暖的今天,很多人一定忘不了,新诗百年路上很多诗歌和人都一度严重生病,远离了大众审美。以至于曾经,要是有人说你是诗人,多半是骂人,很多诗人背负着生存和误解两种压力,退出了诗歌圈,成为诗歌逃兵。
行走在草堂,重读杜甫诗歌,我这两年逐渐发现:从另一个角度说,杜甫的诗歌还是一服稀世中药,不仅给唐朝病危的江山治病,也给我这个曾经在生存的哲学里跌打损伤的诗歌逃兵治好了病。这种心境,我在《鲜花饿》章节里,写了《梨花才学会飞行》《迷路的花》《失眠的花》《怀孕的花》《步步惊心的花》《在花朵里苦修佳句》,人所经历的喜怒哀乐各种表情、跌宕起伏各种状态,都在花的世界以我的情感思维呈现。
草堂茅屋,承载的不仅是中国乡村几代人的记忆,也是千年中国诗人的精神故乡。在定居成都十九年后,我写出了《草堂物语》。我试着沿着诗歌语言的方向还乡。很多时候,我在诗歌的韵脚里与杜甫劈头相遇,跟踪他在唐朝的踪迹史,一幅幅杜甫肖像历历在目,是我用新诗和他的古诗聊聊内心起伏的变换。所以,《草堂物语》写完不久,我就几乎同时写完了长达2000多行的杜甫诗传《秋风破》。
这是我和杜甫的一种纸上神交。
下一个十九年,我们不在诗里相遇,就在草堂茅屋相见。因为草堂茅屋,是我永远的精神故乡。
作者单位:成都商报社
西安晚报> 2017年01月04日 > 版次:
<10> 文化新闻·终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