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白
李礼辉等12名全国人大代表向十二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提出及早保护方言的建议:加强对方言的调查和研究,中小学不再禁止方言,适当安排方言教育,条件允许下,建立方言博物馆。这个建议引起了我的共鸣。虽然我的家乡没有方言,全然字正腔圆,但是我赞同将方言视为一种文化遗产来加以保护。在“推普”早已卓有成效的大背景之下,方言与普通话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相得益彰。
众所周知汉语有八大方言,当然了这只是笼而统之的划分,细分起“亚方言”来则多如牛毛。无论哪一种方言,地域文化认同的功能都并无二致。比如两个原本陌生的人相遇,一旦知道是同乡,马上会从普通话切换到方言。古代也是如此。五代十国的吴越王钱镠有过一次衣锦还乡,“自昔游钓之所,尽蒙以锦绣,或树石至有封官爵者。旧贸盐肩担,亦裁锦韬之”。这且不算,还搞了个大宴乡亲,大宴时还模仿汉高祖刘邦,端着酒杯亮嗓子。刘邦唱的是著名的《大风歌》,我读中学那阵课本里是有的,“大风起兮云飞扬”那个。钱镠唱什么呢?还乡歌。“三节还乡兮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临安道上列旌旗,碧天明明兮爱日辉。父老远近来相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斗牛光起兮天无欺!”不料一曲唱罢,没人响应,原来“父老虽闻歌进酒,都不知晓”,不明白他唱的是什么。钱镠显然用的是当时的普通话。醒悟之后,钱镠“再酌酒,高揭吴喉”,这回改用了家乡方言:“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侬心子里。”这下子不得了了,话音刚落,大家“合声赓赞,叫笑振席,欢感闾里”。
方言的魅力当然不止于认同乡,作为历史的产物,它代表了中华文化丰富多彩的一面,其中所保留的许多古音,使我们能更加深入地理解传统典籍甚至诗词。我在定居岭南前,对入声字总是不明所以,概因普通话里的四声不再是“平、上、去、入”,而是“阴平、阳平、上、去”,入声字早已经消失了。那么,前人归纳的发音口诀中,“入声短促急收藏”是怎么个“收藏”法?一旦听懂了白话就发现,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发音问题。方言入韵的情形就更多了。黄庭坚在戎州(今四川宜宾)作过一首乐府,得意地认为“或以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其中写到:“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陆游认为,流传的本子都把“笛”字改成了“曲”字,以为如此才合辙押韵,“非也”;因为他“在蜀见其稿”,看过黄庭坚的手迹,写的是“笛”没错,但在韵脚问题上,陆游也觉得奇怪。然“及居蜀久,习其语音”,知道戎州那里“笛”的音近于“独”,黄庭坚那是有意以方言入韵,“亦因以戏之耳”。但我检索今天收录该词的一些本子,基本上仍作“笛”为“曲”,不知道是整理者没看到陆游的意见,还是以之为谬,不屑采纳。
任何一种方言都有自己的独特魅力,其所蕴含的地方特色或曰神韵无可替代、不能替代。方言的消失,无疑意味着文化差异性和丰富性的缩减。不过在我看来,方言退出历史舞台几乎是一种必然趋势。李代表担忧,多少年后那些承载着厚重文化的美丽方言会不会逐渐衰落甚至消失?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这从方言的产生便不难推断。何以八大方言中的北方方言涵盖了以黄河流域为中心,包括东北和长江流域中部及西南各省的绝大部分地域,而剩下的小部分地域却集中了另外七个?交通不便、相互隔绝而缺乏交流、融合是一个重要因素。寇准《送人使岭南》的诗句说得最形象:“到海只十里,过山应万重。”随着现代社会交流的日益广泛,任何一种方言的使用领域都会一缩再缩,直到成为博物馆里的“化石”。我们所要做的,是不要人为地加剧其消失的速度。李代表等人的建议,积极意义正在这里。
2016年3月10日
